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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老邱的女儿邱秋，其实我所知不多。我们这一代亲眼所见的，脑子里存着的或是极偶然会梦到的，不过是邱秋小时候的样子，她后来的事我倒也听说了一些，基本都是和老邱一起闲聊时得知的，人老了聚在一起，总免不了要谈儿女。
邱秋小的时候，我和老邱戏言要结儿女亲家，我家的仨小子有两个是邱秋的小学同学，另一个是她的部队战友，老二秦山从小就喜欢邱秋，直到结婚生子后还在抽屉一角保留着她的一方小照，老三甚至口口声声叫她干妹，我们两家的关系也一直维系至今。
现在，我倒更愿意和你聊聊老邱和邱秋母亲戴真的故事。这就好像你看到一个好句子，不也想千方百计地寻找出处么？
那年快进腊月的时候，村里又添了一座新坟，坟里住着邱四海的娘。老太太一生钟爱甜食，到了只剩两颗牙的时候，还能很有耐心地把又香又脆的点心放进嘴里含到像蘸了豆汁儿的油条一样软，再囫囵个儿地咽下去。
邱四海几十年前离家，每每寄回糖果、点心，老太太便颠着两只小脚溜达到村头，逢着正在玩耍的孩子便喊：“分糖喽！分糖喽！”看着抱小孩的媳妇，也会塞上几块点心，嘴上喜滋滋地说：“快尝尝！这是俺儿从老巨远老巨远的地方捎回来的。”
老太太活过了九十岁，是喜葬。尽管如此，还是惹哭了不少村里的老少。坟头上摆的全是各式各样老太太平日里爱吃的点心，像极了一桌满汉全席。村里的大人、孩子，多受过老人生前的恩惠，不少媳妇还领着孩子到坟头来看老太太。冯家媳妇的儿子才三岁半，到了坟头伸手便抓上供的点心，急得冯家媳妇直拍孩子的手：“这是老太太上天吃的，你也敢动！”旁里的人都宽容地看着这馋嘴的孩子，仿佛已经替天上的老太太原谅了他。要是老人在世，才不会跟这些顽皮的孩子计较呢，顶多坐在炕上用拐杖的手柄把偷吃点心的孩子钩回来，冲着屁股轻轻拍一下，嘴里念叨着：“就你吃啥啥没够？”一边又抓两块点心往孩子手里搁。
邱四海是老太太的第二个儿子，也是老太太生前最爱谈及的人。她常说四海有九条命，小时候出麻疹，高烧了三天。眼瞅着快不行了，家里把小棺材都给打好了。那几天里，四海的弟弟五湖每回从私塾回来，都趴在哥哥的耳边喊：“二哥，二哥，能听见么？好点了么？”五湖就这样喊到第四天的时候，自己也染上了麻疹，阎王爷收走了他，却把四海退了回来。本来打算用来装四海的棺材却给了五湖。
一九三七年的冬天，日寇侵入山东，驻济南的国民党第三集团军总司令韩复榘不战而退，日寇乘虚而入，济南、泰安很快相继沦陷。我和四海，还有同村的伙伴大章子一起当了兵。大章子留在了县大队，我和四海由于念过几年私塾，被主力部队留在连部。
第二年，四海给连长当起了小警卫员。那时候，不满十三岁的小四海比步枪立起来高不了多少，却成了连里做文书工作的一把好手，由于他比指导员识的字还多，诸如战后总结之类的东西就逐渐改由四海来写了。然而，四海当警卫员不到一个月，连长就苦着脸宣布说：“还是别把这小家伙留在我这儿了，部队一歇脚，他就睡得比猪还死，还是年纪太小了，临走时怎么叫都不醒啊！到头来，我不但得扛着他的枪，连他也得背着，到底谁是谁的警卫员嘛！”所以，四海被调到了连里的卫生队，没想到当上卫生员的第二天夜里，新任的连长警卫员就在战队中牺牲了。四海又捡了一条命。
学医是邱四海生命里一个重要的转折点，那些充满战火的年月，部队的医疗工作显得尤为重要，“救死扶伤”在小四海的心里，也成为和“打日本，救中国”一样神圣的词汇。然而，四海却想不到，自己后来居然就一直顺着这条路走下去了，更想不到三十年后，已成为广州军区情报部特种兵的女儿邱秋探家回来，还能看到父亲书柜上那些书页都已泛黄的《病理解剖学各论》《新针灸学》《英国皇家医师学会考试题》以及各个版本的实用药物手册、处方手册，甚至还能翻到一把战争岁月里留下来的医用小剪刀。
大章子和我们一起上私塾的时候，背不出书来，整天挨先生的揍。先生让他伸出手来，他就老实地伸出来，可就在板子落下来的时候，他却迅速地缩回手，这样几次三番惹恼了先生，于是再打大章子时，先生想了个辙儿，在桌子上挖了两个洞，把一根麻绳的两头分别穿过那两个洞，再从桌子底下打个死结，于是，麻绳在桌上的部分固定着大章子的手，另一端则由先生自己用脚踩着，这样一来，板子落下的时候，大章子的手就动不了了。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大章子有的是对付先生的戏法儿，就在先生想出妙招的第二天，一进私塾的门，脑袋上就被扣了个屎盆子。
大章子在私塾里不是个好学生，上了战场却成了一个顶俩的好兵，不到两个月，他就成了县大队里的小英雄，立了不少大功，据说，他缴获的枪支已经够装备一个排了。可是，半年后大章子被送回来了，是躺着回来的，身上好多处都被日本兵捅穿了。后来再回忆的时候还有人说，大章子人还没回来，血已经淌回村子里来了。我爹娘和四海的爹娘打那时起开始夜夜噩梦，直到有一天，部队再次路过莱山，指导员和连长都让我俩回家看看，还说三小时赶上部队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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